MaSSicot

Modern life is rubbish

 

遗漏时光里的旧识


茶茶镇的火车站没有出口,当火车停下的时候,在这一站下车的旅客只需要走下火车,朝车头处探出半个头的列车长微微颔首,便象征着已经完成了这一次的旅行。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你是不是拥有一张合法的车票。有时候,由于没有站台的设置,糊涂的大胡子火车司机会一下子驶出好远,这时候一旁胖胖的红发女副手便会一下子惊慌地在他耳边喊道:喂喂喂!你又犯糊涂啦!大胡子司机立即一个急刹车,然后朝后面扯着粗锣嗓子喊:嘿!非常抱歉哇!茶茶镇到了下车啦!可是一般情况下并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下车。车上零星的几个旅客依旧安静看着报纸,端起边上因为刚刚的刹车还在晃荡着的咖啡;几对青年男女们依旧一边小声交谈一边一起吃着三明治,时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偶尔朝窗外看一眼,很快便将目光移回眼前。大胡子司机像是松了口气,却又不免有些悻悻——他多次向上层提议取消茶茶镇的停靠,然而每一次均被无情地驳回,身材矮小的啤酒肚领导义正言辞地说这是世界上唯一一班到达茶茶镇的列车,他要维护这个小镇和外界联接的唯一通口。大胡子司机这样一听,又突然觉得自己的职责神圣起来。

因此,每天早晨的8:42分,总是有一班红色铁皮蒸汽小火车,懒洋洋地停在世界上最不像火车站的火车站,打了个哈欠似的喷薄着蒸汽,几分钟后继续向前驶去。

 


女孩走下了火车,在茶茶镇。

她紧紧攥着手里皱巴巴的车票,不确定地向列车头车窗里的胖女人投去求助的眼神。胖女人咧开嘴笑了,示意她向前走。女孩像是得到了肯定似的,露出一丝腼腆。她是今天叉叉真的第一位客人。

就在铁轨前不远处有一排矮矮的木屋,道路对面还有一排。女孩停住脚步,望着每家门店前的彩色手绘灯牌。她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里,但这是不可能的;在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甚至从来没有坐过火车。而这个茶茶镇,她更是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虽然离她家乡S市坐火车也仅仅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但这显然是被一切发展遗忘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爸爸留下的那一沓日期都已经斑驳的车票,她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

嘿,你是从外面来的吧?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色毛衣,套着粗筒运动裤的男孩。她刚才一直在走神,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男孩留着爽朗的中长发,略泛金色,在茶茶镇的金色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他眼睛不大,却很深邃,带着笑意,仿佛是刚完成家庭作业的初中生那样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外面来的?她睁大了眼睛。

因为你的穿着真的很奇怪啊!男孩子笑了起来。她这才注意到街上众人的穿着,所有人清一色穿着宽大的登山服外套,套着很粗的裤子,头顶戴着毛绒三角帽,最顶上拴着一个小球,看上去既暖和又喜庆。她的酒红色大衣和深灰色围巾加上脚上尖尖的小皮靴确实很显眼,来来往往的人时不时会好奇地朝她打量,但很快会礼貌地点头示意将目光移开;女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茶茶镇一年四季积雪不化,但也没有到严寒的地步。这里也买不到别的衣服,不过你不觉得这样穿既方便又保暖吗?

嗯……女孩小声应着声,为自己的显眼感到很不自在。

男孩有些不解。他心想着,这个女孩真是太奇怪了!她好像是一个人来的。那她来茶茶镇干什么呢?

在茶茶镇的很多人眼里,对外面的人来说,没有合理的理由来到茶茶镇,同时对于镇上的人来说也没有理由离开茶茶镇。除了那班每天会停留三五分钟的列车,便没有别的交通线路记得这里。而茶茶镇的人唯一会去的别处是N县,茶茶镇的公交车底站是N县与茶茶镇交界处的山脚下。从那里步行一个小时能到达N县小有名气的滑雪场,茶茶镇上的青年人很多都在那里上班。他们每天早晨五点半便搭乘公交车去到N县,傍晚滑雪场清场后再坐车回茶茶镇。

茶茶镇安静的一天和每天,都是这样开始与结束的。

 


你确定你爸爸来过这里吗?男孩拿起桌上的牛奶杯晃了晃,亮眼的乳白色反射出一道明媚的白光。茶茶镇的人只喝牛奶,街边的牛奶屋像我们的咖啡厅一样多。不过茶茶镇的人不喝咖啡,他们不喜欢深色的饮料。

除非这些车票不是他的,她坚定地回答道。

男孩拿起其中一张车票,好奇地端详着。他还没有见过火车票。

她低着头,轻轻摆弄着吸管。男孩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她从来到茶茶镇的第一秒起,就立即觉得父亲是不可能在这里的。这像是一个新的世界,像是被一层彩色的泡沫隔绝。她从牛奶屋的窗口能够看得见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她知道那些山的背后就不是茶茶镇了,而是她所知道的原本的世界。但她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些山的背后好像什么都没有,仿佛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她想起小时候爸爸送给她的一个生日礼物,一个会下雪的玻璃球音乐盒。那个里面有一座小镇,也是这样被山环绕,她把音乐盒倒过来,里面就会飘起雪。她曾经特别想穿过玻璃进入到那个飘雪的小镇。此时此刻,她身在茶茶镇,竟突然觉得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成真了一般。

不过,这些车票,明明是她自己在父亲的书架抽屉里找到的啊。尽管这种老式火车票上并没有姓名,但是这些车票被排放得工工整整,父亲向来是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很好的。

对啦,你看这个。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指着墙壁。

女孩抬头,这才发现一整面墙上贴满了像是毕业照一样的照片,从黑白的到彩色的。

他得意地说,这是最近四十年来的茶茶镇中学每一届冰球队的成员合影。嘿嘿,我也在上面哦,不过我今年毕业啦。他说完指着其中某一张照片,上面的他泛金色的头发相当显眼,笑容非常灿烂。

她笑了,说,好巧啊!我也是今年中学毕业。

男孩打量着她,惊奇地说,哇哦,可你看上去很年轻呢!像是只有十六岁。看来我还是老啦。说完哈哈大笑,尽管女孩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但是还是跟着忍不住笑起来。他是个很爱笑的、很可爱的男孩。

忽然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想,父亲会不会也在其中的某一张照片里呢?中学毕业……他现在应该是48岁,那他中学毕业也就是三十年之前的1977年才对。女孩找到1977年的合影,仔细地端详着每一个人的脸庞。没有她的爸爸。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她依旧有些失望。

父亲不是茶茶镇的人。小时候他曾经说过他是土生土长的S市人,这些照片里有他才是出了鬼了。而且,在她的印象里,爸爸不爱运动。他是个历史爱好者,喜欢翻看各类历史书籍,常常在书房中一待就是一整天。他向她许诺过很多次,说要带她去玩很多名胜古迹,如果八年前父亲没有突然失踪那么现在她一定已经去过很多地方拍过很多照片了。想到这,她忽然有些埋怨起父亲来,就算带她来一次茶茶镇也好啊!只是可能他的这些和她的约定都要不算作数了。

父亲是突然失踪的。那一天是她小学开学的第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帮她梳小辫子,把新买的书包背在身上,笑着拍着她的头说:从此就是读书人啦。她乖巧地吃完桌上的面包,喝完了牛奶。在去小学的路上,爸爸照例沉默着——他一直便是个沉默的人,但那一天他有些过于安静了。女孩倒也习惯,只是她走着走着路过同样去往学校叽叽喳喳的同学和他们的爸爸时有些郁闷:为什么父亲不对她说要认真学习别贪玩呢?

然后,在校门口处和父亲的道别,成了她最后一次看见父亲。从那之后,父亲就消失了。她忘了当时为什么和母亲在当时都没有去找他,但在她的印象里,母亲和父亲的感情似乎并不太深。他们从不吵架,都是很沉默的人,偶尔的交谈也很彬彬有礼。就好像,父亲只是出了一趟很远很远的远门。这些年,她和母亲一起生活,日子也算是平静。她害羞内敛的性格没有变过,同学和老师普遍对她的印象不坏,也带着对她的一点同情,但是她并没有一点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方,反而看上去有一个非常圆满、完整的家庭。就这样,八年过去了,她考上了当地的一所不错的大学。如果不是这件事,她和常人并无一点异常之处。

 

你会害怕时间吗?她突然说道。

不会。他回答。他认真地看着她,像是传达一种坚定,又像是在等她的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遇见未来的自己。我害怕时间对一个人强加的改变,就像是此时此刻我在寻找我爸爸,但假如他突然出现,站在我的眼前,我可能认不出他。并不是我对他的爱不够深,而是有些人就像能够从时间的缝隙中溜走一般,他们没有在阳光下,没有留下影子;因为你缺失参与了他们的一部分人生,所以,再次出现在你眼前的就像是另一个人,一个需要你去重新认识的人。我在脑海中常常会想象未来的我,甚至在梦境中,我觉得我与她擦肩而过了无数次。但是我认不出她来,她和我中间隔着时间的鸿沟,她拥有我未曾有过的人生,所以她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感情是怎样的,只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好运气也罢,糟糕的运气也罢,都不是我给她的。

女孩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说完后连自己都很惊异自己竟然能对着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

男孩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有点意思,虽然他并不赞同她的看法,但是他不想争辩什么。他没有离开过茶茶镇,而茶茶镇上的每一天都是很类似的。他没有去想过时间给人带来的改变,因为在他看来,是他改变了时间,而不是时间改变了他;他所经历的一切,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一颦一笑,像是给时间打上了专属于他的标签似的,这是他的那一部分时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每一天和前一天完全一样:吃同样的早餐,喝同一种牛奶,去同一条河边看同样的日落,再绕着同一条街散步。可是今天不一样,他遇见了她,这是一件不会每天发生的事情。

我们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男孩站起身。

 


你不是害怕未来的自己会不认识现在的你吗?那就写一封信告诉她好了。男孩调皮地笑。

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时光邮局,留下一封信,会在两年后再寄出。

她坐下,很认真地写下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在信封中,再放进邮筒里。

是不是放心多了?男孩又笑起来。停了停,又露出神秘的表情:你知道我们一般来这里是干什么吗?

她摇摇头。

我们一般都是在很老的时候写信,告诉子女们遗产藏在哪里。他看着她惊异的目光又一次哈哈大笑,骗你的啦。欸,不早啦,你要不要去我家吃午饭,我妈妈烧饭很好吃的。

男孩的妈妈是个医生,和男孩一样有着泛金色的头发。微胖,和蔼可亲的样子。

可能是几个小时的车程加上这段有些奇妙的际遇让女孩有些疲惫和饥饿,但是更多是因为男孩妈妈高超的厨艺,女孩这顿饭吃得很香。

女人看着她,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你和我六年前遇到的一个病人长得很像。

女孩一下子一个激灵,急切地问,什么?

女人说,确实很像。只是当时他已经不行了,所以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他的长相。他也不是茶茶镇的人,他是在顶那头的山脚下被人发现的。当时送过来已经很虚弱奄奄一息了。大家猜测他应该是路过茶茶镇,想离开的时候因为太过劳累晕倒在山脚下的,然后冻了一晚上就不行了。因为翻过山到N县再从N县坐车是离开茶茶镇的唯一路线。

您还记得他大概的样子,穿什么衣服,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吗?女孩急促问道。

女人摇摇头,不记得了,她说,因为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走得很安详,穿着也很规矩体面,应该是个文化人。很年轻的模样。对了,他口袋里有一个小钱包,里面放着一张女人的相片。我当时把相片拿下来了,我去找找。

女人把相片递给她。她急忙拿过来看,上面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约莫二十来岁,但这不是她的母亲,她也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

男孩的母亲问她,你认识这个人吗?

女孩仍盯着照片发呆,讷讷地说,不认识。

女人安慰她说,没关系,这说明你爸爸很有可能还活着,只是你们找不到他罢了,别难过啦。也许你会在某一天碰到他,到时候你们相认一定会很开心的。

男孩在一旁插话,是啊,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之前没说完,我从来不相信时间会让一个人判若两人,我只相信岁月的积淀会让一个人新生,但这也绝不会改变他原本的风貌。你并没有缺失参与你爸爸八年的人生,你一直惦记着他牵挂着他,现在你来到他曾到过的地方找寻他的消息,他一直存在于你的生活中啊。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吃完了剩下的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着她,她似乎从来没有和父亲这么近过。原本已经习惯接受父亲不在身边的事实,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着父亲。

 


茶茶镇的雪终年不化。地面上积着薄薄一层,但是就是怎么也化不干净。在更加趋于寒冷的小镇边缘,常年的寒冷让山被雾气笼罩着。由于气候不宜也似乎并无需要,这些山没有被开发利用,鲜有人在此处逗留。每天早晨和黄昏是最热闹的时候,去往N县滑雪场的茶茶镇人在这里下车。除此之外,这里比茶茶镇任何一个安静的街角还要安静上一百倍。

男孩拿了一个深蓝色的毛绒帽递给她,说一会儿走的时候会冷,戴着要好很多。

他们一同往站台走,女孩默默无言。这个姿态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男孩先开口,很抱歉哦,没能帮上你什么忙,找不到你爸爸的什么消息。

没关系,我想,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离好久不见的他更近一点罢了。他曾经说要带我去很多地方,如今,我来到茶茶镇,就当替他完成这个诺言好啦。只是我突然很迷惑,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呢?他如今是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好好活着,还是说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呢?或许你说的对,他一直存活于我的生活里。所以其实,找得到与找不到也没那么重要吧。

公交车站就在早晨的牛奶厅门口,女孩把那顶深蓝色毛绒帽戴在头上,对男孩说,你回去啦,我可以自己走。谢谢你今天的陪伴,虽然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时候,但我以后会再来看你的。

男孩说,我还是送你吧。

真的不需要,我比较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你放心好啦,我回去之后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是多少来着?

也行,男孩想了想,点点头。

男孩离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回头看见牛奶屋里他和她曾经坐过的位置,不由得有一些伤感。她常常觉得,临别前说一定会再见,有可能就是永远都不再见。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见到他,但是她会记得他的笑,还有他说过的不要害怕时间,不要害怕遇见未来的自己。是的,她不会再来茶茶镇了,因为她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从她早晨来到这个牛奶屋,看到墙上的照片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明白了。茶茶镇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或者说,茶茶镇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它就像她小时候拿到的玻璃球,永远有下不完的雪和散不尽的雾。男孩的笑脸定格在2005年的合照上,这是整面墙上,四十张合影里最新的一张。

她能想象,作为历史爱好者的父亲,是如何无意间在某一本不起眼的历史学册中发现了茶茶镇的时间秘密。她仿佛看到那个伤情的男人无法抗拒回到过去所带来的诱惑,试图扭转时间对爱情伤痕的治愈,穿越时间的瀚海去寻找过去的爱人;她能够想象,一个面庞没有被时间惊扰痕迹的男人,是如何最终在时间的罅隙中迷失方向,最终掉入时间的泥潭,永远地在过去和现在的边界,回忆和现实的边界,虚幻和无情的边界,抱憾终身与执迷不悟的边界忘记了自我。

 


喂喂喂!你又犯糊涂啦!

大胡子司机立即一个急刹车,然后朝后面扯着粗锣嗓子喊:嘿!非常抱歉哇!茶茶镇到了下车啦!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也并没有人下车。车上零星的几个旅客依旧安静看着报纸,端起边上因为刚刚的刹车还在晃荡着的咖啡;几对青年男女们依旧一边小声交谈一边一起吃着三明治,时不时发出阵阵欢笑。大胡子司机像是松了口气,却又不免有些悻悻。但他很是自豪,认为自己的职责非常神圣——这是世界上唯一一班到达茶茶镇的列车,他要维护这个小镇和外界联接的唯一通口。

因此,每天早晨的 8:42分,总是有一班红色铁皮蒸汽小火车,懒洋洋地停在世界上最不像火车站的火车站,打了个哈欠似的喷薄着蒸汽,几分钟后继续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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